易晓文:"沉默"的"六四暴徒"们
 
  民主中国  
 

自从邮箱里收到为纪念"六四"二十周年的征文邮件后,我就一直在想着我该写些什么,从什么角度写。但是,想了很长时间,却一直迟迟未能动笔。原因很简单:我对"六四"没有直观印象。还有,我觉得写的人太多了,我这个没有经历过的人无论怎么写,从哪个角度写,都会是苍白的、空洞的。但是,我还是想写,毕竟我见到了那些二十年前进了监狱还活着出来的"六四暴徒"们。他们,应该被人们关注。

我之所以将"沉默"打上引号,就是我很清楚地知道,他们的沉默不是自觉自愿的而是被迫的,他们的沉默不是觉得说出来没用而是有话说不出来。契科夫在《苦恼》中描写了失去儿子的马车夫姚纳的痛苦:"我向谁去诉说我的悲伤?"是的,同姚纳一样,他们不知道向谁去诉说自己的悲伤。

这个社会似乎是一个容易遗忘一切的社会。今天人们还在讨论地震中死去的人的悲惨,明天就可以看到媒体上铺天盖地的赞美、歌颂;今天人们还可以听到撕心裂肺的哭嚎,明天人们就可以若无其事地站在一个高度指点江山……人类似乎总喜欢被笼罩在光环下,所以那些卑微的生命便不被人们注意,即使他们的苦痛已经超越了人类在正常情况下所能承受的极限。

一位大哥,我见过他几次。每次他都那么平和,那么淡然,可我知道,他的家已经破裂了,早在他刚坐牢不久就破裂了。而他,直到现在依然没有找到能够让他有尊严地活下去而不是靠老母亲的养老金苟且偷生的工作。一个工作,对于现在的人来说,确实是个很大的问题。如果不是全国经济萧条,也许他们会有机会找到赖以为生的工作。但是,错了,就算是全国都很好找工作,他们也找不到。因为,他们是"六四暴徒",是被刻上了红字且永远都不会抹去这印迹的"六四暴徒"。

我该怎么去描述他呢?我想不出来。但是他给我留下的印象最深刻的事情应该是他的尴尬吧。那是一个阴冷的下午,因为需要,我得随他去拿一些东西。待走到他家小区的门口时,他停下来,费了很大劲才说出来:"兄弟,不好意思,你……在这里等我一下……好吗?"接下来,我们之间出现了短暂的无语,那种尴尬让我实在不愿再提及。但为了描写,我还是必须回忆。我点了点头,咽了口唾沫,眼睛发涩。看着他缓缓的离去,我似乎从他高大结实的背影中感觉到了他没有说出来的重负。出来后,他解释说:"兄弟,并不是不想让你进我家,我们虽然没见过几面,也不是很亲近,但是我对你绝对信任。而是我母亲,她已经不敢让我再接触任何人和任何事情了。每次我要出去,她都要问好几遍,去哪里,干什么,和谁等等。要是我带一个人回来,那我几天之内都无法消停,她会一直不停地问,直到问得我只有重复再说不出什么新鲜的内容了才不问了。她不是好奇,而是害怕。一个普通的小老百姓,她所经历的苦难也算是多的了,再加上我们回来后,管区的相关部门对我们的高压,让母亲脑子里那根弦一直紧绷着。时间长了,难免会成为现在这样。"除了表示理解,我还能说什么呢?

生命给予我们的,并不是快乐。而快乐,似乎也很难拥有。美国著名作家亨利.米勒曾说过一句话:"什么都一样,还不是想让自己快活起来吗?"可见拥有快乐之艰难。一个人,也许今生最难以忘记的就是亲眼看见人死亡的场面。如果是在一瞬间只是看到了一个人的非正常死亡情形,那么这个人也许在短暂的时间内会忘记,因为我们人类本来就善于忘记一切他人的苦难,但是他们却忘记不了也忘记不得。那种惨烈是什么样的,我无法去体会,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根本就无法体会得到。一个朋友的女儿,在听到父亲被劳教的消息时,她的母亲对我形容:"孩子像是疯了,从这个屋子跑到那个屋子,从楼梯上跑下来再跑上去,一刻也不停。我劝孩子停下来,因为我看着孩子那样,我心疼。可孩子说她停不下来,停下来就憋得难受。我怕孩子憋出个好歹来,就没敢再阻止她……"在我的记忆里,有一段也是这么描述一个"暴徒"在看到杀人的场景后的情形因无法承受而有上述表现的。当人被惨烈的场景冲击了视角后,或许这个人唯一能做的就是想尽一切办法释放这可能会让人疯狂的情绪,所以我很容易理解他们为什么要成为"暴徒"。而事实上,他也不过是有放火烧军车的嫌疑,于是就被判了个死缓。"我什么也不想说,说什么呢。一切都是自己愿意的,在那样的情形下,你无法控制自己,只能让自己做点什么来发泄这能让人憋死的愤怒。"

是的,他们是一群当时最为单纯的人,年纪都不大,都连政治诉求都没有,只为了人性中最本质的善良被那惨烈的场面激发了出来,想要通过某种行为来表达自己"人性的升华"(武文建),但是他们所付出的代价却是最大也是最为沉重的。"其实我觉的还不如不回来。我不回来,我母亲想我,可她有病了,还能去医院看病。可现在我回来了,她反倒不敢去医院了,因为我们必须考虑母亲那点退休金如何安排好我们娘俩的生活还得节余出钱来给母亲看病。我回来,母亲的生活水平不是上升了,而是下降了;我回来,我感觉不是轻松了,而是这压力更大了。我……对不起母亲……"听了这番话,我真的什么也不想说,此刻,说什么都是苍白的,都是多余的。我们没有经历过此种苦痛的人怎么能体会的到他们的苦痛?"真的,不是我不想说,回忆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什么让我更痛苦的内容了。我的妻子遭已经和我离婚了,因为这么多年我在监狱,孩子到现在我也见不到一面……这些都不算什么。而威胁,威胁才是我最痛苦的。近20年,老虎也会关成猫,别说是我了。可我们回来后却随时被威胁要再次抓进去,就是为了防止我们和外界说出真相。这是一个20年来丝毫没有进步甚至还退步了的执政党,当年死了那么多人,我们受了那么多罪,可直现在我们还不能说出真相,兄弟,你能说这是进步或者是改变吗?不能!使用,我们只好沉默。"是的,"只好沉默"的背后有多大的无奈与苦痛,不亲身经历又如何去体验?不亲身经历又如何去表达?

另一位大哥,当年曾是一名优秀的电工,就是因为那一点小事,给判了死缓。死缓,那是什么人才会被判的?而当年那么多人集体被判了死缓。恐怕这是我们中国有史以来最为残酷的一次集体镇压吧。偏偏就被他们赶上了,偏偏他们成了牺牲最大的一个群体。"嗨,说白了,我们什么都不是,因为我们根本就没想那么多。不像当时天安门广场上的那些人,有的都自视为领袖级别的,有的甚至在幻想着胜利之后自己会成为什么样的引起全世界瞩目的大人物。而我们,只是一些被那些无情地枪杀自己的同胞的士兵的暴行激怒的普通小老百姓。于是,我们就只好自认倒霉了。"多年的劳累让他的眼睛随时都眯着,似乎想将一切都收回在自己的眼睛里,一点也不放过。

可我知道,这不过是我的一种很简单的想法,事实的真相是:他太失望了:"兄弟,你们才是我最敬佩的人。我们当年是因为一时的激愤,实在忍不住了,一时冲动才动手了。可你们不一样,你们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你们的勇气比我们大得多。"我反驳:"难道你不认为现在的政治环境要比以前宽松了许多?难道你觉得我们现在的所作所为真的是为了什么理念之类的东西吗?不,有很多人是有他的目的或者说是野心在里面的。比起你们的单纯来,很多人根本不如你们。你可以想象一下,当年你们在看到那些事情后,你们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可如果把当时的事情放在现在的某些人身上,你觉得他们会像你们一样去做什么事情吗?根据我的了解,那些人不会。就是当年,又有多少人像你们一样去做了?"

他张了张嘴,想再说些什么,却叹了口气:"那个我说不上来。我只知道,现在这个社会真的完了。在街上,你看到小偷却不能去阻止,因为害怕会被报复。有一次我在公交车站看到一个小偷,想去阻止,但是我的亲戚说,你怎么还那么傻,现在的社会谁还管闲事?一句话给我说闷了。我们的社会怎么了?出现丑恶的现象,人们就不去管了,任由这个社会这么发展下去?为什么20年后这个国家不是更好了而是更糟了?很多事情,都让我失望。"我为他的正义感动,也为他的境界骄傲。20年后,这人依然是条汉子,但是这个社会却对不起他,没有给他应有的回报。我只好简单而枯涩地回答:"有些事情,并不是你所看到的那么简单,20年前的社会和20年后的社会真的不一样。"说完这句话,我真的想抽自己的嘴巴子。我怎么会这么说?我怎么会说出这么冷血自私的话来?我,有什么资格去"教训"一个曾经的"暴徒"?但我的内心,真的是在为安慰他,希望他不要再承受太多的苦痛。20年了,已经够多的了。

20年来,少有人为他们说句公道话。前段时间,朋友给我说了一件事。有人让她进网络会议开会,谈"六四",谈社会的转型,谈某些人今后在中国历史进程中将可能会起到的作用。朋友说:"我就说一句话,一句话,就消解了他的全部。我问,你们整天谈这些大而空的东西,你们想过没有,国内那些暴徒们出来还连生存都无法保证,你们是否可以帮他们募捐点钱?",她好笑地说:"就这一句话,就让这家伙闭上了他那张喋喋不休的嘴。"她的话让我想起了那位因不敢让我去他家而每次见我都感觉很愧疚的大哥的话:"我们真的什么也不想说了。说出来真相,我们只能让那些政治精英们用来向人们炫耀,再拿我们的事情去说事,以增加自己在海外的份量。这不扯淡吗?我们和他们有什么关系?他们是否能得到更多的关注我们不去关心,我们关心的是20年来谁对我们关心了。我们虽然没有政治诉求,我们也不是他们的人,但是我们一样受到了迫害。我们比他们受到的迫害还要严重,可是这么多年来,他们却没有为我们说一个字。太滑稽了。我们把自己的苦痛说出来,除了增加我们的痛苦,什么都没有。再加上我们随时被威胁要被送进去,说出来得不到任何安慰,反而可能会被送进去,我们说它干嘛呢?所以,我不想说什么。"听到这番话前,我的心本来刚平静了一些,但是这番话再次让我心潮起伏,无法言说的苦涩让我只能深深叹口气,将想要说的话憋回去。

无论什么事情,在这个大时期结束后,都会得到客观的解释,而当事人,也会被人们重新公正的评价。可是,这些"六四暴徒"们是否也会得到公正的评价,我真的不敢去想。世界,往往是荒诞而残忍的,对于他们,也许并不会特别开恩,能够给他们一个客观的评价、一个合理的回答。也许,我的悲观是不能成立的。如果那样,我将和他们开怀畅饮,为他们,也为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