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八宪章》签署人吴祚来:一个幸存者对“六四”的记忆
 
  http://crd-net.org/Article/liusi/200906/20090603153606_15701.html  
  1
 
到五月底六月初,广场已见散意,北京市民与北京的大学生们多已疲惫倦怠,大规模的游行示威更是鲜见。广场上更多的是外地学生加盟,使广场增添了一些活力。
学生与政府在僵持着,学生们心里明白,运动必将收场,但如何收场,谁也不清楚,学生们只想使运动有一个说法,在争取民主权力方面,有一些收获。
每天都有不好的消息传来,就是部队即将进城,但每天又都有好的消息在广场传播,市民与大学生们在进京的各路口堵住了军车,军人不可能武力进城。
因为学校没有恢复上课,我们就自然成了“广场学生”,早饭或午饭过后,多会骑着自行车,从北海后门一路飞奔到广场,不过二十分钟时间。
六月三日这天我记得仍然很清晰。
下午仍然各种旗帜飘扬,广场上散落有加,生活垃圾成堆,临时厕所散发着恶臭,广场学生主持的广播不停地播放着各种消息。学生们互相激励,要坚持到底。
有消息说,当晚一定会部队进城,但看着广场风平浪静的样子,我的直觉判断是“不会的”。如果我判断晚上大军进城,我会留在广场,不会回学校吃晚饭的。傍晚五六点的样子,我与一个同学骑自行车从相西单那儿折回单位(一般不走这条路的,为什么当天走这条路,记不清了)。走了一会儿,突然发现一辆军车,向广场方向开进,后面还跟着一辆,远看军车里面没有人,似乎是空车,但突然有一个学生喊,车里有军人。原来,军人们低坐在车底,不注意根本就看不见(后来想,这其实就是预前行动,为晚上包围广场做准备)。
这下可热闹了。
前面就有学生与市民拥堵,边上就有学生与市民向车上攀爬,车子一开始开得很快,但因为围堵的人太多,只得停下。最终的结果是,学生与市民将军车向回推,推到一座院落里,然后就将军车锁在大院里,学生与市民对军人非常友好,军人们无动于衷,听任学生与市民推车。
因为要回学校吃饭,我就没多看,径直回到单位。
到七点钟的时候,边上有电视机的同学宿舍里,突然看见央视播音员在朗读戒严令,任何人不得上街,后果自负云云。心头当时一紧,不祥的感觉由内心生发出来,还有一种无奈感,一种无以言传的愤怒。但我们仍然坚信,部队不可能进城,因为市民太强大了,军车总不可能从人的身上碾进城吧。
 
2
正常休息上床睡觉。
快到十二点的样子,突然听见不寻常的声音。
我醒了,起身对同室同学说,可能开枪了,同学说,睡吧,怎么可能呢。
躺下,但我还是起来了,穿衣起床到门外,许多人都起来了,大概有几十个人的样子,有同学,也有单位研究人员。因为来自广场那边的动静挺大的,我们预感可能有大事情发生,所以我们决定骑自行车到广场看看。
我们到院大门口,也就是恭王府的大门口,这时来了一个美术研究所刚毕业的女同学,她家就住在木樨地那边(?),她认真地告诉我们,部队进城了,而且开枪了,是真开枪,让我们千万别上街了,太危险。
我们在一起讨论的,居然是橡皮子弹与瓦斯弹的问题,但从前方过来的同事坚持说,不是橡皮子弹,是真子弹,有人流血了。
我们将信将疑,或者说,我们还是希望到广场去亲眼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到地安门街中心,有一些市民没睡,在那儿聊天,当我们说广场开枪了,他们说,不可能。
十二点多,我们一行几十个人骑自行车到了南长街,整个长安街火光冲天,晃若梦境。向长安街西边望去,更是风起云涌,枪声大作,一些学生与市民从那边撤过来,高喊,开枪了,开枪了。
新华门前,站着三排卫兵,最后面有二三位军官,一位手持步话机,可能是与其首长保持沟通,学生或市民与卫兵对望着,没有任何冲击行动。一位市民蹬着三轮车,从长安街西边过来,车上居然躺着一位受伤的士兵,士兵面容痛苦,不知什么原因受的伤,人们希望新华门的卫兵放开通道,让受伤的兵士进去,但遭到拒绝。一些学生群情激动,但没有任何效果。市民继续蹬着三轮车,向东驶去。
西边的形势越来越紧,隐约可以看见坦克与士兵开始向新华门这边涌来。长安街上火光更大,可以看见坦克在碾压横在道路中间的大通道公交车,公交车均在燃烧之中,坦克似乎要将大通道车推开或铲除。子弹在天空爆炸,响成一片。
我与同学走散,我一个骑车向东边撤退。
这时看见路两边均是石头,记得下午之时并没有这些东西,不知从哪儿弄来这些石头木棍之类的,杂乱在长安街路边,一些学生站在路边,手拿木棍或石头,似乎要狙击部队,但这些学生太幼稚了,自己手中的石头扔出去,只会招来报复性的子弹。我下车推着车,劝说一些学生不要盲目冲动,我说,如果你扔石头,对方马上会枪击你,没有任何用处。一些学生听了我的话,退回到广场,但还有些学生滞留在路两边,不知他们后来怎么样了。有一点应该是肯定的,如果拍照闪光或扔石头,立马会招来枪击或扫射。
到了南长街口,离广场只有百米之遥。
碰见了一些同学,同学们都主张撤回学校,留在广场太危险了,我与另两位同学决定留下。我当时有一个想法,想躺在路边的绿化带里,呆上一夜,看看长安街上,到底发生了些什么,我只想成为一个见证者,不想有任何抵抗,任何抵抗都是没有意义与价值的。我当时是读研的年龄,多一些理性,而广场一线上抵抗的学生,多是刚入大学门的年纪小的学弟们。
这时部队已逼近广场,在南长街口约有一二百名市民与学生,这时有学生高喊:只有最后一个防线了, 我们一定要守住!我们居然不约而同地想要守住这条“防线”。当时我心中有一丝怯懦,因为我看见坦克已开来,看见军人在坦克前穿着迷彩服,端着冲锋枪,向前挺进。肉身之躯怎么可能抵挡得住这样铁血之师呢?
我向街中心走几步,我就退回到路边。
看见学生与市民挡住了去路,士兵们并不是直接向人群扫射,我注意到,他们开始是向天空开枪,子弹在空中炸成一片,然后,就向人群前的路面扫射,子弹打在路面上,如同鞭炮一样在地上溅起火花。
当时有些害怕,但是一种梦中的害怕,并没有畏惧,如果畏惧,就会立即回到学校的。
冲到路中间的同学,这时也被迫退回到路边。
现在回想起来,我对当时开枪的士兵,应该心存感激,因为他们没有法西斯式地向我们扫射,当时我的视线范围内,没有大面积的伤亡,如果有伤亡,也是个别的,我看到了士兵的克制与理性,如果能找到当年第一批到达南长街口的戒严士兵,我会给他们一个拥抱,他们在那样的恶梦中,还保留着基本的人性与理性,正是这样的人性与理性,使我们当时一二百人,还可以活到今天。
是的,在那样的梦境中杀人扫射,与游戏机中打杀人游戏,并无不同,法律很难追究当时的士兵,他们可以有任何理由来扫除“路障”,使他们自己可以准时到达预定地点。
真希望见到他们,他们现在也不过三四十岁的年龄,希望与他们在一起,谈谈当时他们的心理,他们的困境与焦虑、恐惧。特别是,他们当时为什么不扫射,不杀尽我们这些阻挡者?
我只能想象,当时的年轻的兵士们,心中没有失却基本的人性,正是这样美好的人性,使他们没有扫射,使我们得以活到今天。
他们打到南长街口,似乎有一个短暂的停留,没有任何动作。或者,我的记忆出现了空白。
我们是回到学校,还是继续留在广场?
我们将自行车停放在南长街口,然后步行到广场上,这一去,就不能再回到南长街,很快,部队就包围了广场,任何人不能从北边过马路,只有东南出口可以出入。我们的自行车,也就永远地失去了。
 
3
 
我们到了广场。应该是四号凌晨一点钟左右。
我们所说的“广场”一般比较具体,就是指铁栅栏围起来的部分,谓之广场,而境外媒体或没来过广场的人,可能将整个长安街都称之为“广场”了。小概念广场上,既混乱,又安静,混乱是指广场中间一部分学生群情激昂,我们刚到广场之时,就看见几个学生,穿着T恤衫,手持长棍子,试图冲击广场前的包围广场的士兵,我们上前阻挡,一位激愤的学生竟然冲着我们打过来,骂道“叛徒”,显然这位同学已愤怒到极点了,已失去理性,为什么会如此呢,因为他看到了他不愿意接受的事实。
从“前线”撤回的一些学生遭到枪击,我亲眼看见几位学生搀扶着一位受枪击的学生,一步一步走向广场中央,血染红了他的前胸后背,广场上多处地面上都是斑斑血迹。而广场上只有一辆救护车,后来听说,所有医院接到通知,当晚不允许出动救护车到广场。还有一辆出租车听说是外国记者打的打到广场的,当时受伤的不止一个学生,救护车鸣笛而出,边上还有人安慰说,马上车就会回来的,救护车之后,就是出租车运走了受伤的学生。
这些学生如何受伤,在哪儿受伤的,无从知晓。
广场广播,总是传来激愤的声音,有时会传来欢乐颂,围在广场纪念碑边的人,越来越少,都聚坐在一起,不断歌唱,他们通过歌唱来排解焦虑与恐惧。当时广播里还传来一位法国记者与某国记者的声音,他们表态,一定与学生们共守广场,坚持到底。应该还有侯德健与刘晓波先生的讲话,但记不清他们讲了什么,或领唱了什么歌曲。
记得最深的,是唱贝多芬的欢乐颂,还有国际歌。
我见到的广场,接下来四五个小时,发生了些什么呢?
一是学生冲击广场北边包围线,广场到天安门之间很快被部队封锁,但一些学生似乎要冲破它,天安门前似乎有军车被烧着,火光熊熊。后来的电视里说,有“歹徒”点燃了军车,我想,应该是愤怒至极的学生不顾生命危险,突破封锁线去点燃了军车,但他们结果可想而知,被枪击中,后面去救援的学生也未能幸免。
我没有近前,枪声大作,非常危险。
二是广场西北角发生一次小的冲突。
一位士兵抢过学生的相机,因为学生拍照了他们,这时数十名学生与市民上前理论,希望士兵还回相机,我走到最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告诉士兵,我们都是普通的好人,与士兵们一样,而且学生们要做的,都是普通善良人的希望实现的和平民主的生活。
这时的士兵根本听不进去,他的眼睛血红,吼着对我说,别跟我说这一套,你们在路上太狠了,打砸我们士兵(大意),可以想见,他们是一批从西长安线上打过来的士兵,他们受到了市民与学生惨烈的狙击,所以,他们根本不把学生看成与自己一样的平民儿女,而是看成暴徒。所有的问题都出在这里,暴力进城,必然导致暴力阻击,必然造成惨烈的流血后果。
受伤害的,是这些平民子弟兵与平民学生。
那些决策者,永远只会获得权力与利益,永远不可能受到任何伤害,他们甚至会将无数别人的血,看成自己的政治财产与资本,来下赌注,无论赌局的结果如何,他都是庄家,别人的生命鲜血如同棋子,由他们任意抛掷与挥洒。
我看到了士兵的同样的激愤,满眼血丝,最终,他将相机中的胶卷扯下,将相机还给了学生,当时应该有二只相机被士兵收缴,当我与士兵进行“教育”之时,那个士兵完全不耐烦,端起枪来对着我,说,别再站这儿,离开,否则我开枪了。
我悻悻离开。
我到了人民大会堂前。
这儿的台阶上,坐满了士兵,每一个士兵都有一张娃娃脸,许多学生市民都在与他们对话,我近前与一二个小士兵谈了起来,原来,这些士兵均不是外地调入北京的,而是京郊的士兵,他们驻地应该是南边的郊县,所以他们对学生运动非常清楚,一位小兵听我叙说得流下了眼泪,可能是我说得诚恳感人吧,他说他们不会对学生开枪的,他们知道学生们是为国家为百姓,他将枪拿给我看,说,枪里面什么也没有,枪口里面塞上了纸。
这时的广场完全被包围了,人民大会堂前数以千计的士兵,而革命博物馆与历史博物馆(现合并为中国国家博物馆)台阶上,也坐满了荷枪可能未实弹的士兵。后来还发现,纪念碑南面的纪念堂边上,也坐满了士兵。而当时现场的学生,不过一二千人。
我从人民大会堂士兵那儿回到广场,突然看见一辆坦克冲入广场,这辆坦克由城南那儿开过来,似乎是一辆迷路的坦克,开得飞快,学生们拿起石头就砸,但那钢筋铁骨的玩艺,根本就奈何不了它。它一直冲向天安门前,铁栅栏对它形同虚设。学生们追击砸打坦克,在广场上形成了一个小热潮。
这时候已是三点钟左右,京城枪声四起,近处响枪最激烈的是革博后面的公安部那儿,空中枪声大作,似乎那儿有一场小规模战争在打响。楼顶上甚至还能隐约看见人影晃动。我们几个同学聚在了一起,朝东边走过来,当时我手中有一条毛巾,我们闻到浓烈的火药味,以为开始向广场放素瓦斯了,于是,我就将毛巾撕成三片,一人一片,捂在鼻口上,但很快发现并没有向广场放瓦斯,也就不用捂鼻子了。
我们转到广场纪念碑后面,那儿有上百个香港演艺界捐赠的各色帐篷,质量非常好,大多数帆船空空无人,我们随便找个大一点的帐篷,在里面休息了一会,可能不到半小时,一位同学甚至说,这帐篷没用了,我们弄一顶带回去做个纪念吧。我说,这什么时候,带这个回去怎么可能呢?
我们不知道到底会发生什么情况,可能会大兵压过来,有人说可能是四五运动那样,大兵们手持大棍,一阵扫打,然后押到监狱里,让单位领人,或者就关起来,判罪。我们无法预测最终结果,一切都听从命运安排。但我们似乎当时下定决心,留在广场上,看最终结果,一定要亲眼看到最终结果,做一个历史的见证人。
 
4
 
广场上人不是太多,帐篷里有一些,但很少,多散落在广场各处,更多的人聚在纪念碑边上,坐在台阶上,纪念碑的台基上面,是高自联的核心机构,特别是广场的喉舌:广播所在地,有帐篷有设备,但我一直没有进入过这样的核心重地,甚至当晚也没有落坐在纪念碑的台阶上,我们是广场上的“散客”。
坐在台阶上的多是学生们,他们一遍一遍唱着激动人心的歌曲,喇叭里也不断地为学生们鼓劲,似乎要誓死捍卫自由民主的权力,捍卫这次运动的最终胜利成果,守住广场似乎就是一种精神上的光荣与胜利。总之,就是不撤离。
接下来,就是众所周知的,广场熄灯时刻。
大概凌晨四点钟左右,具体时间我记不清了,当时没带手表,整个广场上突然熄灯了,一片黑暗,令人心惊,有一丝恐惧袭上心头。因为黑暗中你不知会发生什么,会不会军人趁着黑暗动手?
多少年过去了,没有任何人解释,为什么那时广场要熄灯?就是人为制造恐怖气氛?
广场熄灯后,还是熄灯之时,我记不清了,感觉广场学生联合会做出了重大决策,刘晓波侯德健等四个人(后来人称广场四君子)主动要到广场天安门前,与当时的军人首长对话,或者谈判,要和平撤出广场。
谈判成功。
这是极富戏剧性的一幕,也是载入史册的一幕,它不仅减少了广场流血冲突的机率,还使部队有了人性的一面,更使广场一二千名学生免遭牢狱之灾或棍棒之苦。
它更是一次伟大的教育。
在任何时候,人与人、个人与团体、团体与国家机器,都是可以对话或谈判的,通过协商,化解现场危机,减少冲突,尊重生命的权益。在这样的历史时刻,任何加码的冲突与流血,都毫无价值与意义。无论是国家机构还是当时在场的学生与市民,都应该感谢广场四君子的壮举,正是他们,化解了现场危机,避免了一场无谓的血腥之灾。在这样的局势下,讲坚持到底,讲誓死捍卫权力,面对的只是黑洞洞的枪口。
撤离持续了近一个小时,广场广播里不断地督促学生与市民迅速离开广场,为民主保留力量,保留种子,以图将来。这撤离过程中,我们走到了广场最北边,整个广场一片悲愤之中,许多学生在痛哭。
在广场自由女神像底座上(近二米高的样子),居然端坐着一位学生,他手拿一本书,在那儿静心看书呢,我喊,快下来走吧,已经失败了,没意义了,但他还是端坐不动,气静神闲的神态,永远难忘。这样的学生是深度沉迷于运动过程了,他不相信运动已失败,他坐在女神像底座上,是一种精神性的坚守,或者说,也是一种行为艺术吧,如果当时有像机,拍下来应该是一幅经典的艺术作品。
后来,在电视上看到坦克将自由女神像推倒,我最担心的就是那个学生,他应该不会还坐在上面吧。广场东边是一座座帐篷,这些帐篷后来也成为人们热议的焦点,许多媒体报道,还有数以百计的学生在帐篷里没有出来,但当时的情况我想数以百名不太可能,如果有学生在帐篷里面的话,我相信是极个别的,就像上面讲的坐在自由女神像底座上的学生一样,他要用生命坚守自己的信念,已完全置生死于度外了。更多的学生撤离了广场,我可能是最后一批撤离的学生之一。
有这样几个情景我仍然记忆清晰。
其一是学生们还没有完全撤离广场,纪念碑前还有许多学生,但部队已开始尖刀一样占住至高点,我是先看到纪念碑上面响枪声,子弹打在纪念碑上,冒出火花,再一细看,是军人占领了纪念碑上方,而当时广播似乎还在说话着。
学生们不知从哪儿弄来一辆大通道公交车,整个将学生们的广播器械什物全部拉上车,运走了,这也是一个奇迹,因为车从那儿弄来,又会开到哪儿?不得而知。
其二是,坦克从天安门方向一字儿排开,向南开来,这是用坦克清场,还有大量军人同时参与,清场时帐篷里有没有学生,只有当时的军人们清楚了,我们当时只能站在外围,拼命呼喊,用火烧帐篷,为什么喊用火烧帐篷?只有这样才能让可能藏身帐篷里的学生呛出来,但愿里面没有一个学生或市民。
我站在广场东南出口处,这时所有外围的人们都在高喊,打倒法西斯,打倒法西斯。我也站在那儿喊了几句口号,但更多的人似乎在骂脏话,用国骂来恶骂戒严部队官兵,当时人们愤怒至极,没有任何方式可以排解心中怒火。
广场外围应该还有成百上千的市民与学生,我发现坦克向我开来,就顺手奋力将身前的水泥墩搬过来,拦住坦克,但坦克并没有继续前进,只是到了广场边沿就停住了,他们在清理的或占领的,就是广场。
这时已近六点。天开始灰灰亮了。
 
5
 
我们开始返回。
绝望地返回。
当时作梦一般,没有任何痛感,甚至没有恐惧感。
到纪念堂边上,有一个学生大声叫痛,他可能吃坏了肚子,他痛苦得大叫,一些人过来帮助他,我们对从身边走过,他扶着墙在那儿喘息。
再往前走,就看到大量士兵坐在地上,整个纪念堂南边地上,一直到正阳门,全是士兵,每个人都抱着枪,戴着钢盔,灰头土脸的,他们可能一夜没睡,一些士兵被砸伤头部,脸上有血,或被包扎。我想可能是学生或市民愤怒之中丢石头砸伤的。他们只是原地待命,没有任何动作,因为北京的兵知道学生运动真相,所以,北京的兵没有被上级指挥部“使用”。北京的兵三面包围住了天安门广场,它们的作用可能只是威慑性的,他们的枪里甚至没有子弹,这可能也是对他们不信任,怕他们倒戈。
还有大量的学生在边上狂骂士兵是法西斯。
我们一路走过,我本想回头去找自行车,一位同学说,你不要命啦?还想找回自行车,做梦吧。
到正阳门,看见一个士兵在古城门里对着城墙“方便”,我大骂他是流氓,他尿完后冲着我就追过来,我飞跑离开了,好在他没有枪。这时应该是六点钟左右。
再步行,就到了人民大会堂西侧,看见一辆坦克车,就停在大会堂西门外,这是一辆被烧毁的坦克,坦克前面的炮居然是扭曲的,也许是撞墙上了,被烧毁,可能是市民自制的燃烧弹烧的。
这时,猛听见一阵骚动,一群士兵端着枪追一位市民,许多早起的北京老大爷老大妈就围过来,阻止士兵追击,可能是市民丢石头或谩骂军人了。他们追到胡同口就没追了。现在这一块都拆了,变成了国家大剧院。
我们沿着长安街南边向西走,希望穿过长安街,但很难,因为整个长安街似乎都被封锁了,过不去。到一位居民家门口,那位早起的大叔正打开收音机,听新闻,这时正好是六点半,新闻与报纸摘要节目,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全中国统一的节目,播音员字正腔圆,说,昨晚,人民解放军奉命进京,执行戒严任务,但遭到歹徒们的攻击,我军已取得决定性胜利,局势被控制。
令人吐血的新闻,制造歹徒,制造动乱,制造新闻。
望了一眼长安街,仍然过不去,全是坦克与军人。
到北京音乐厅前,看见一辆货车快速驶过,上面装的却是受伤的学生或市民,急送到医院方向(可能是送宣武医院),长安街封锁线在这里开了一个口子,人们可以在这里南北通行。
我们走到街上,看到永远难忘的一幕,二三位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不过二十来岁的样子,应该是刚上大学的学生或高中生,躺在血泊中,脚上还踏着自行车踏板,也就是说,他们是骑着自行车在路边被枪杀的。他们的亲人可能是远方,他们的父母不知道儿子就这样死在长安街上,市民与学生围在边上,失声痛哭。
那夜的枪没有杀我,却杀了这样的无辜的同学,他们是代替我们这些幸存者而死的,那夜,总会有人倒在血泊之中,暴力方式解决和平问题,受伤害、被牺牲的,总是年轻无辜的学生与军人。
让孩子们在前线厮杀,老人们在深宫大院里等待着胜利的消息,脸上露出狰狞而慈祥的笑容。
几辆坦克停在长安街道中间,封锁住了街道,天空灰蒙蒙的,有点小雨。似乎发生过一场大战,到处都是战火烧过的痕迹,破败的废墟一样的感觉。
军人们严阵以待,他们端着枪,从坦克里面露出脑袋来。一位身穿校服的学生,也是二十来岁的样子,愤怒至极,拿着石头对着坦克就冲过去,被我们几个人一起拉回来了。坦克里的军人也很紧张,很快就放过来一颗瓦斯弹,闷闷的一声响,放在离我三米附近,黄色的烟慢慢弥漫开来,不是很迅速,我们离开了长安街,顺着中南海西侧街道,回走。
路边坐着疲惫的学生们,他们抱着头,他们甚至不想回到校园去。
胡同里出来几位北京大叔,对着我们学生喊,你们学生伟大,了不起,他们是法西斯。一位大爷拿出一把钱来塞给我们,我们没要。他们甚至告诉我们,前面倒地的自行车,全是警察的,是他们夜里骑过来戒严的,你们敲开骑回去吧,我们尝试取出几辆车想“借用”一下,但不可能,所有的自行车都用铁丝链一块了,我们不想废那个力气,还是走回去吧。
八九点钟,走回到学校恭王府,一路上许多人都不约而同的问,开枪了吗,是真子弹吗?许多不相信的人,就会涌到长安街上,一些愤怒至极的人,就会喊口号,扔石头,与军人发生剧烈冲突,所以,当天与后来几天里,士兵与市民学生的冲突并造成伤亡,原因都在这里,不相信士兵会开枪,士兵如果真的开枪了,人们更是义往无前,这样又造成更多的伤亡。
到了龙头井,看到恭王府的墙了,转弯处,几位院里朋友站在那儿,手里拿着纸,看见我们回来了,高兴极了,说,就差你们了,还好,我们院没有伤亡,昨晚外出的,都安全回来了。在我们名字上划上勾,不知这位仁兄是自己特别的关怀,还是领导安排的,一直没有问他,只是心里暖暖的,还有人在关怀着自己。
躺在床上,睡不着,一些同学过来问,说了几句,然后,就是坐在床上,无泪哀嚎,一夜之间二重天,整个世界整个中国都在一夜之间改变。
天开始小雨绵绵,杜鹃在树上不停地叫着,人们说杜鹃啼血,以前没注意北京也有杜鹃,这个春夏之交,杜鹃叫起来,如此惊心动魄,伤人心扉,给我们留下了抹不去的记忆。
2009-4-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