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铁匠:业余民主爱好者黄伟
 
  民主中国  
 

我这人没有英雄情结,虽然我常写呼吁民主自由的文章,但我从不把自己看成为自由民主献身的英雄。我只是一个专制的受害者,也许还算某种程度上的既得利益者和帮凶。我批评共产党是希望共产党能改良,本质上是为共产党好。虽然有时我文章里措辞很尖锐,对政府的讽刺很辛辣,但并没有超出古代忠臣的"文死谏"的范畴。这样做一方面是因为我对共产党没有深仇大恨,一方面也是为了保护自己免受牢狱之灾,文字狱可不是闹着玩的。民主是妥协的制度,政治斗争的最终目的是实现自己的诉求,不是把对手消灭。我认为异议人士没必要把自己和政府看成是你死我活的关系。该出手时就出手,该缩手时就缩手。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没有必要为了一个英雄的名头去做无谓的牺牲。

虽然我不想做英雄,但我尊重那些想做英雄的人。只要他们不是那种自己不敢为民主自由牺牲,却鼓励别人去为民主自由牺牲的投机者,我都尊重他们纯洁的英雄理想。虽然他们的见识未必高明,在世俗价值观中更是被看成傻子和疯子。但人各有志,想做英雄的人去做英雄,求仁得仁,又何怨乎?我有一位有浓重英雄情结的朋友,他的名字叫黄伟,我来讲讲他的故事。

黄伟,男,温州人,生于1963年,父亲是一个军队离休高干。他是《零八宪章》签署者,曾经做过商人和狱警。后来为了追求音乐梦想辞职成为摇滚歌手,在全国各地的酒吧卖唱为生。拿黄伟自己的话说,他是一个"业余民主爱好者",一个谭嗣同的崇拜者,一个愿意为民主赴汤蹈火的人,一个实干家。

我第一次遇见黄伟是在一个qq群里。他在群里发了张2008年5月17日他在奥运圣火传递温州现场高举写有"人权"二字标牌抗议的照片。黄伟对他那次行动极为自豪。他很喜欢那张照片,经常在qq群里发,用来夸耀自己是一个敢作敢当的真英雄,顺便鄙视一下那些只敢在嘴上追求民主却不敢付出实际行动的空谈派。说实话,那张照片上的黄伟确实很像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当天的情况是这样的。圣火传递到黄伟所在的温州,始发点是温州体育馆。和别的地方一样,现场被对奥运充满热情的中国人变成了一片"红海洋"。黄伟早上七点就到了圣火传递现场,人高马大的他戴着墨镜举起一块写有"人权"二字的标牌向围观圣火的人群展示。两个小时后圣火传递结束,黄伟逆着人流行走,将人权标牌托在胸前向人群展示,许多人都停下对他进行拍摄。

这时来了两个警察。也许是因为黄伟长得人高马大,长相酷似西方人,又戴着墨镜,警察错把黄伟当成了外国友人,他们边做手势示意黄伟停下,边用英语对他说"NO ,NO。"黄伟对警察说:"我是中国人,而且是正宗的温州人。"那两个警察意识到黄伟不是什么外国友人,而是地道的屁民后,脸色一变,凶恶地抢走了他手上的人权标牌。黄伟夺回了人权标牌,把它高高举起,大声质问警察:"我究竟犯了什么法?"警察对"打人权牌"的黄伟说:"你举人权牌子,就是不爱国,就是学达赖搞分裂!"

随后两个警察一人一边将黄伟押送至奥运火炬传递组委会。途中他们这样质问黄伟:"你举人权的标牌不怕被群众打死吗?"黄伟对这句话感到很奇怪,说:"如果在中国举着人权的牌子都会被中国人民打死,那我无怨。"

警察查看了黄伟的身份证、登记了家庭住址和电话号码,并进行了验证。最后警察还是没收了黄伟的人权标牌,并要求黄伟承诺不再另行制作人权标牌来体育馆展示就放他回家。黄伟这样回答警察:"火炬也传递完了,也没必要再另做牌子了,这块牌子就留给你们做纪念吧。"

那张黄伟高举人权标牌的照片极富感染力,我看后对他的勇气佩服的五体投地,称赞他敢于单枪匹马挑战一个强大的专政机器。在很多人眼中,鄙视空谈派,喜欢夸耀自己是个敢于行动的真英雄的黄伟只是个自以为是的狂人,我却和他意气相投,一见如故。那张照片使我和黄伟这个比我足足大25岁的"业余民主爱好者"成了朋友。

和绝大多数人一样,黄伟接受民主的启蒙是在网上。他在天涯和凯迪之类的网站看了几年知识分子写的启蒙文章。一开始黄伟很是尊重那些在网上写文章追求民主自由的人,可后来他发现绝大多数人只敢在网上发表言论追求民主自由,并不愿意为了民主自由赴汤蹈火,牺牲自己的实际利益。黄伟相信现实生活中的实际行动要比网络虚拟空间上的高谈阔论来得更有感召力。他认为追求民主光靠知识分子在网上启蒙是不够的,一定要有人敢于走上街头去呼吁民众。虽然走上街头可能要被国保请去喝茶,甚至坐牢劳教,丧失人身自由。但这是通向民主自由的必经之路,没有一个国家的民主转型是光靠知识分子的高谈阔论完成的。黄伟觉得虽然自己理论水平不高,文笔也不好,但他有勇气为民主赴汤蹈火,敢于走上街头用实际行动来推动民主。所以他在我这种只敢写文章的人面前有一种道德优越感。

黄伟的网名叫"广场浪人黄伟",从这个网名就可以看出他有浓重的"六四情结",他经常对朋友说自己最遗憾的事情就是没有参与六四。面对六四死难者,他有一种苟活者的愧疚。身为摇滚歌手的黄伟对音乐有种宗教般的虔诚,他自称是音乐之神的使者。以前做狱警时,如果碰到对音乐感兴趣的犯人,黄伟会手把手教他弹吉他。温州音乐圈的朋友称黄伟为最有音乐精神的人,虽然某些人对他的音乐天赋并不恭维。黄伟自称"广场浪人",最爱做的事情就是拿着吉他到广场上唱歌宣传民主自由。他想用音乐做武器来摧毁专制,相信音乐的力量能唤起民众,从而打破中国三千年专制传统浇铸成的密不透风的铁屋子。

2007年的6月4日清晨。黄伟在温州松台广场演唱了自己创作的《黄土地下的歌声》。

那年今天,天安门前。
欢唱的枪弹,亲吻一窝窝书生。
坦克的狂舞,旋开潘多拉盒子。
凄凉十八年,沙漠成草原,丰润的豺狼,嚼着兔筋吸着羊髓得意的嗥叫盛世喜洋洋。
悲怆十八年,枯山变丛林,肥硕的虎豹,啃着猪蹄吮着鹿血忘形的嘶吼和谐乐悠悠。
今年今天,小城广场。
淡淡的清香,飘散祭者的羞愧。
郁郁的琴声,嘲笑苟活者的尊严。
"埋骨何需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
GOODBYE TAKE CARE.最后的晚宴即将落幕!

2008年12月10日,世界人权宣言颁布60周年纪念日,黄伟到温州松台广场打出了"世界人权纪念日,与动物园无关。"的横幅,以讽刺中国糟糕的人权状况。因为国保的干扰,那次黄伟没有带吉他,无法用歌声来宣传民主自由,对此他很是沮丧。出发前,温州国保曾找黄伟"吃饭谈心",试图阻止他的行动。但黄伟不为所动,他对朋友说:"如果我被警察这么一唬就放弃了原本的计划,那岂不成了洛阳阿斗?以后凭什么去感召启蒙那些处于犹豫观望状态,理论满腹唯缺实践勇气的民主爱好者?"

渐渐的,黄伟不再满足于在温州小打小闹了。今年四月份,他在qq群里说:"终于要等到六四二十周年纪念日了,这次宁死也要到天安门广场唱歌来悼念亡魂。"朋友们戏称他要到天安门广场去开个人演唱会了。

上天安门广场唱歌纪念六四的计划很浪漫也很危险,黄伟极有可能因此被判刑或劳教,从而丧失宝贵的人身自由。但黄伟不怕为了民主自由坐牢,他认为别人不敢做的事他敢做才显示出他的勇气。黄伟说:"民主自由就像鲜花,人见人爱,可多少人愿意去做那孕育鲜花的土壤呢?民主是要付出代价的,中国追求民主的人有几个愿意为民主坐牢牺牲?"黄伟为自己愿为民主坐牢而感到自豪。他甚至认为在这样一个国度,如果不进监狱在外面呆着简直是公民的耻辱。

黄伟的家人,朋友,和温州地方国保都劝他不要在六四二十周年纪念日这样的敏感日上街。前面说过,黄伟的父亲是军队高级离休干部,在这样的家庭背景下他当然得不到支持。黄伟的女友因为受不了他对民主自由的狂热而离开了他。朋友们希望他英雄情结淡一点,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要做无谓的牺牲。温州国保对黄伟还是比较客气的,主要以说服教育为主,并没有对他采取强制措施。只要黄伟六四二十周年那天不要大摇大摆地上天安门唱歌就行, 甚至黄伟像以前那样到温州松台广场唱歌也未得到严厉禁止。要求地方政府六四二十周年期间严控异议分子是来自中央的死命令,温州国保阻止黄伟上北京也是为了保住饭碗奉命行事,不是故意要和他过不去,这点黄伟应该清楚。

政府对黄伟也曾怀柔过,今年端午节给黄伟送去了30个粽子,以表关心。黄伟所在的街道党委书记甚至这样向黄伟承诺,只要黄伟放弃六四二十周年纪念日去北京天安门广场唱歌的计划,他愿意联系温州音乐协会去找企业家赞助黄伟出专辑,圆他多年的音乐梦。但黄伟一心一意要做英雄感召世人,谁劝都没用。

黄伟最终还是出发了。2009年6月1日凌晨,他带着标牌和吉他启程赶赴北京。没想到警察早已暗中对他实施了布控。他出发没多久,就被至少七名警察前后夹击围住。警察并没有马上限制黄伟打电话,于是他用手机将自己被控制的情况告诉了与他有联系的网友。据网友说,当时在电话里能够听到警察说话的杂乱声音,表明警察与他近在咫尺。从那以后,我们这些黄伟的朋友就再也得不到他的任何消息了。黄伟的家人对他的一意孤行很是反感。他们希望此事低调处理,为此拒绝了自由亚洲电台的采访要求。

黄伟的朋友不少,但绝大多数都是像我这种只敢在网上嚷嚷的人,真正愿意和黄伟一起上天安门纪念六四的只有一个,这个人的网名叫"江州司马",是上海人。6月1日凌晨黄伟被抓后,得知消息的"江州司马"决定独自上天安门。但最后他还是被神通广大的国保阻拦了。

6月1日夜。上海警方出动200多名警察寻找黄伟的同伙"江州司马"。因为担心他已经上了去北京的火车。警方一方面在"江州司马"可能出现的地方堵截,一方面连夜派出三名警察到北京布控。为了阻止"江州司马"上广场,警察想出了"围魏救赵"的办法。十几名警察闯入"江州司马"的家中,查扣了他的电脑,并逼迫他的父母找人。警察威胁说如果"江州司马"到了北京,就要劳教三年,并会对其担任公务员的家属予以株连。为了不连累自己的亲人,"江州司马"6月2日乖乖地回家了,警察要求他在6月4日前不得离开上海,并安排"江州司马"身为警察的弟弟在家里负责监控他,如果"江州司马"在六四前私自外出,他的警察弟弟就要下岗。

为了阻止异议人士在六四二十周年纪念日上街,政府毫不手软。除了了黄伟和"江州司马",计划用白衣烛光悼念六四二十周年纪念日的重庆维权人士陈扬被判劳教一年。在牛博网和自由中国论坛上发文呼吁网民上街纪念六四二十周年的辽宁青年张鹏被判劳教一年半。郑州网民宁文忠因为在网上发帖呼吁民众到天安门广场献花而被判劳教一年。英雄不是那么好当的,选择做英雄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但英雄的良知与勇气仍然值得我们敬仰。我没有勇气和他们做同样的事,但我对他们的行为表示理解和尊重。

黄伟启程前,我和他在qq上聊过。当时他的语言中流露出一种"终于要上广场了"的兴奋。虽然我知道劝了也没用,但我实在很想劝他不要去广场。"走上街头呼吁民主"这种行为太过危险,而且未必能带来多大的实际效果。一方面,绝大多数民众对政府的不满是因为手头没有钞票,而不是因为手头没有选票,是因为共产党民生没搞好,而不是民主没搞好。当今政府并没有烂到忍无可忍无需再忍的地步。黄伟上街对民众的感召力未必有他想象的那么大。另一方面,政府对黄伟这种可能引发群体性事件的"街头政治家"深恶痛绝。当前政府也许会容忍写文章呼吁民主自由的人,但绝不会容忍上街呼吁民主自由的人。黄伟在六四纪念日上广场,无异于自投罗网。

现在距离黄伟6月1日失踪已经有60多天了。他就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音讯全无。虽然我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但还是希望政府放黄伟一马。老实说,他没有什么了不得的罪名,顶多就是想在某个特殊的日子去祖国的心脏天安门广场一展歌喉而已。单纯的黄伟本质上是个艺术家,不是政治家,他只是一个"业余民主爱好者"而已。

后记:黄伟最终被劳教一年半,此文写于获知此消息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