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进发：刘晓波的强大和中国的弱小

领导英国人击败纳粹外侮的邱吉尔首相在战后输掉大选后，引古希腊作家普鲁塔克的话自嘲：“对他们的伟大人物忘恩负义，是伟大民族的标志。”事实上，一个能够抛弃救国首相的国家，不止伟大，更是强大。

许多人以为，国家强大的标准是对外的，在于与其他国家实力的比较；而不是对内的，在于国民与政府之间的关系。按照前者，13世纪横跨欧亚大陆的蒙古帝国是当时全世界最强大的国家；然而，当时的蒙古人可以决定要不要抛弃铁木真家族的统治、甚至和铁木真家族探讨他们的统治方式吗？难道因为有更多外国人成为更下等的奴隶，蒙古族的奴隶就比较幸福？借《水浒传》石秀骂人的话，“给奴才做奴才的奴才”固然可悲，“给奴才做主人的奴才”难道就很可喜？

真正强大的国家，因此必然是人民当家作主。有人或许会问，让人民作主，那么要是人民让外国势力利用了怎么办？民主制度对此的保障是：决定最终必须以多数人的意愿为依归，而决定过程中也必须允许理性充分发挥作用。在这样的情况下，要是大多数人民决定让渡主权，难道反对的一小撮人有权利阻挡吗？譬如说，欧盟各成员国的大部分人民赞成让渡部分主权给予欧盟来换取经济繁荣，谁有资格阻止他们“卖国求荣”？或者说，什么时候台湾人民的大多数如果看在经济利益分上同意和中国大陆签署和平协议甚至统一，少数的铁杆台独有资格阻止吗？

有人或许会问：按照这个逻辑，专制国家是否因此都不强大呢？从规范意义来说，民主国家的确比专制国家强大，至少在其他条件相同时如此，因为专制国家的国家权力越大，国民的权利就往往越小。不过，专制国家其实也有强弱之分，而其强弱之关键就在于政府是否害怕人民。民主国家政府害怕人民，因为人民可以通过选票将其革职，因此只好诚惶诚恐地为国民服务。专制国家的政府开宗明义是不会失业的政府，但其不失业的保障其实和民主政府一样来自政权的正当性。所不同者，民主政府的正当性来自程序，是自由民意的积极展示；专职政府的正当性来自国家的意识形态或政绩，最低只需民意的消极认可。

专制政权因心虚残害异己

如果其正当性很强，专制政府得到民众的真心拥戴，或者对此很有自信，它就不会活在恐惧中，草木皆兵。对于非暴力的批评者，也就不需要国家暴力侍候。反之，如果政权缺乏正当性，当政者即使面对手无寸铁的批评者，也会选择广泛使用国家暴力，以杜绝后患。

专制政权因为心虚而残酷地压制异己的例子，古今中外，罄竹难书。罗马帝国为什么要把没有武装力量的耶稣钉在十字架上？就是因为对本身的殖民统治的合法性没有信心。相对之下，回归前的香港，没有民选政府，港英政权和其他殖民地政权一样其实是专制政权，为什么它又允许言论自由、集会自由、结社自由？说到底就是这个专制政权对本身统治的正当性有信心，不怕任何和平的反对运动。

在中国历史上，封建王朝的真正强弱，也可以从其对异己的镇压判出高下。唐太宗、明成祖（永乐）、清世宗（雍正）三人的帝位都是在王朝初立时骨肉相残下得来的。唐太宗弑兄杀弟，清世宗兄弟相残的惨烈有过之而无不及，而明成祖则是以叔灭侄。三人对批评者的态度却大相径庭。唐太宗能容纳魏征这样的贤臣，虽然他是哥哥建成太子的旧部，不但开始了贞观之治，也为200多年的唐祚奠下了稳固的基础。后来篡位的武则天，尽管登位道上同样血迹斑斑，在用人纳谏上也继承了李世民的作风。相较之下，明成祖则容不下侄儿建文帝的忠臣方孝儒，因为方孝儒严辞拒绝为他写继位的诏书，不惜夷其十族，连学生都满门抄斩，总计873人凌迟处死。

他虽然雄才大略，把首都从南京迁到北京，派郑和下西洋；明室从他父亲朱元璋开始对读书人的猜疑和顾忌，却让明朝即使在全盛时期也没有盛唐的气势，到末期更困于“阉党”（太监）与“流寇”（农民起义）。清世宗虽然励精图治，改革了其父清圣祖（康熙）施政的许多流弊，但是，他严酷统治的13年内大兴文字狱，不但暴露了外来政权的不安心理，更无助于让版图、潜力本来比唐朝更强盛的清朝为中国开创另一个高峰。而满汉矛盾最终在清朝国力走下坡后以太平天国的形式爆发，而王朝则最终亡于辛亥革命。

刘晓波牢内过53岁生日

刘晓波先生去年12月被软禁，今年6月被捕，圣诞节当日被判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罪名成立，判刑11年。他的罪状就是批评中共，并且起草了追求人权立国的《零八宪章》。当局选择在圣诞节判刑，当然不是认可晓波先生为中国民主化负的十字架。如果当局是想师法杜拜酋长在哈芝节长假时“倒债”的做法，希望圣诞节的三天长假能够避开国际社会的压力，这个算盘未免打错了。

中共政府的正当性今天是靠政绩来维持的。2008年奥运的圆满结束、中国取得与美国并列的G2地位，其实对因为1842年鸦片战争来列强侵略中国而出现“创伤后症候群”的大部分中国人来说，等于便是汉唐盛世重临的开始。晓波先生对中共的一党制作出再多的批评，恐怕市场也非常有限。易言之，不去打压他，他也不见得能对政权构成多大的威胁。至少对外，中国能够体现一种大国的自信。说到底，连曹阿瞒都不会杀祢衡，以避开害贤的罪名。

现在晓波先生入狱，世人反而认识到原来他如此强大，凭文字就能够威胁到世界第二大强国。反过来说，能够让美国经济感冒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原来在政治上如此弱小，如此缺乏自信。在未来的十一年里，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政治自信便要陪着刘晓波先生的人身自由坐牢，没有假释。

有人说，30年前魏京生先生判15年，30年后晓波先生判11年。30年时间换来了四年的进步。我想起了曼德拉的27年牢狱，昂山素枝19年来断断续续的软禁，也想起了马来西亚伟大的民权先行者林连玉先生在被褫夺公民权后对他争取族群平等理想的信念：“虽屈于现在，必伸于将来！”

晓波先生的理想也必如此。他今日在寒冷的监牢里度过的53岁生日，没有蛋糕，没有生日歌；但是，一墙之外、千山之外、四海之内，千千万万根蜡烛在人们心里点着，直到地球上每一个人都有自由庆祝生日的那一天。